韩非子

故治民者，禁奸于未萌；而用兵者，服战于民心。

故孔子曰：“以容取人乎，失之子羽；以言取人乎，失之宰予。”

是以圣人不期脩古，不法常可，论世之事，因为之备。

故明主之国，无书简之文，以法为教；无先王之语，以吏为师；无私剑之捍，以斩首为勇。

是以明主不怀爱而听，不留说而计。

故明主之行制也天，其用人也鬼。

是谓赏同罚异。赏莫如厚，使民利之；誉莫如美，使民荣之；诛莫如重，使民畏之；毁莫如恶，使民耻之。然后一行其法，禁诛于私家，不害功罪。赏罚必知之，知之，道尽矣。

力不敌众，智不尽物。

下君尽己之能，中君尽人之力，上君尽人之智

事成则君收其功，规败则臣任其罪。

言会众端，必揆之以地，谋之以天，验之以物，参之以人。四征者符，乃可以观矣。参言以知其诚，易视以改其泽，执见以得非常。

握明以问所暗，诡使以绝黩泄。倒言以尝所疑，论反以得阴奸。

言之为物也以多信，不然之物，十从云疑，百人然乎，千人不可解也。

明主之道，己喜，则求其所纳；己怒，则察其所构；论于已变之后，以得毁誉公私之征。

明主之道，臣不得两谏，必任其一语；不得擅行，必合其参，故奸无道进矣。

古者有谚曰：“为政犹沐也，虽有弃发，必为之。”爱弃发之费而忘长发之利，不知权者也。夫弹痤者痛，饮药者苦，为苦惫之故不弹痤饮药，则身不活，病不已矣。今上下之接，无子父之泽，而欲以行义禁下，则交必有郄矣。且父母之于子也，产男则相贺，产女则杀之。此俱出父母之怀衽，然男子受贺，女子杀之者，虑其后便，计之长利也。故父母之于子也，犹用计算之心以相待也，而况无父子之泽乎？今学者之说人主也，皆去求利之心，出相爱之道，是求人主之过父母之亲也，此不熟于论恩，诈而诬也，故明主不受也。圣人之治也，审于法禁，法禁明著，则官法；必于赏罚，赏罚不阿，则民用。官治则国富，国富则兵强，而霸王之业成矣。霸王者，人主之大利也。人主挟大利以听治，故其任官者当能，其赏罚无私。使士民明焉，尽力致死，则功伐可立而爵禄可致，爵禄致而富贵之业成矣。富贵者，人臣之大利也。人臣挟大利以从事，故其行危至死，其力尽而不望。此谓君不仁，臣不忠，则不可以霸王矣。

故明主之治国也，众其守而重其罪，使民以法禁而不以廉止。

明主知之，故不养恩爱之心而增威严之势。

故《本言》曰：“所以治者，法也；所以乱者，私也。法立，则莫得为私矣。”

是故禁奸之法，太上禁其心，其次禁其言，其次禁其事。

老子曰：“以智治国，国之贼也。”

法者，编著之图籍，设之于官府，而布之于百姓者也。术者，藏之于胸中，以偶众端而潜御群臣者也。故法莫如显，而术不欲见。

矜伪不长，盖虚不久。

明主之道不然，设民所欲以求其功，故为爵禄以劝之；设民所恶以禁其奸，故为刑罚以威之。庆赏信而刑罚必，故君举功于臣而奸不用于上，虽有竖刁，其奈君何？

夫恃人不如自恃也，明于人之为己者，不如己之自为也。

吾无从知之，惟无为可以规之。

今为人之主而漏其群臣之语，是犹无当之玉卮也。虽有圣智，莫尽其术，为其漏也。

申子曰：“独视者谓明，独听者谓聪；能独断者，故可以为天下主。”

臣乘君，则主失威；下尚校，则上位危。威失位危，社稷不守，吾将何以遗子孙？

主不审其情实，坐而患之，马犹不肥也。

墨子之说，传先王之道，论圣人之言，以宣告人。若辩其辞，则恐人怀其文忘其直，以文害用也。

今人主听说，不应之以度而说其辩；不度以功，誉其行而不入关。此人主所以长欺，而说者所以长养也。

故人行事施予，以利之为心，则越人易和；以害之为心，则父子离且怨。

明君之所以立功成名者有四：一曰天时，二曰人心，三曰技能，四曰势位。

守自然之道，行毋行之令。

故曰：至治之国，君若桴，臣若鼓，技若车，事若马。故人有余力易于应，而技有余巧便于事。

有形之类，大必起于小；行久之物，族必起于少。 是以欲制物者于其细。故曰：“图难于其易也，为大于其细也。”千丈之堤，以蝼蚁之穴溃；百尺之室，以突隙之烟焚。

右司马御座而与王隐曰：“有鸟止南方之阜，三年不翅，不鸣不飞，嘿然无声，此为何名？”王曰：“三年不翅，将以长羽翼；不鸣不飞，将以观民则。虽无飞，飞必冲天；虽无鸣，鸣必惊人。”

凡德者，以无为集，以无欲成，以不思安，以不用固。

“方而不割，廉而不刿，直而不肆，光而不耀。”

“重积德，则无不克。”

柢固，则生长；根深，则视久，故曰：“深其根，固其柢，长生久视之道也。”

治大国而数变法，则民苦之。

故圣人衣足以犯寒，食足以充虚，则不忧矣。众人则不然，大为诸侯，小余千金之资，其欲得之忧不除也。胥靡有免，死罪时活，今不知足者之忧终身不解。故曰：“祸莫大于不知足。”

今治身而外物不能乱其精神，故曰：“修之身，其德乃真。”

彼自多其力，则毋以其难概之也；自勇其断，则无以其谪怒之；自智其计，则毋以其败穷之。

智(同“知”，通晓——译注)术之士，必远见而明察，不明察，不能烛私；能法之士，必强毅而劲直，不劲直，不能矫奸。人臣循令而从事，案(通“按”，按照——译注)发而治官，非谓重人也。重人也者，无令而擅为，亏法以利私，耗国以使家，力能得其君，此所为重人也。智术之士明察，听用，且烛重人之阴情；能法之士劲直，听用，且矫重人之奸行。故智术能法之士用，则贵重之臣必在绳之外矣。是智法之士与当涂(同“途”，道路——译注)之人，不可两存之仇也。

当涂之人擅事要，则外内为之用矣。是以诸侯不因，则事不应，故帝国为之讼；百官不因，则业不进，故群臣为之用；郎中不因，则不得近主，故左右为之匿；学士不因，则养禄薄礼卑，故学士为之谈也。此四助者，邪臣之所以自饰也。重人不能忠主而进其仇，人主不能越四助而烛察其臣，故人主愈弊而大臣愈重。

齐宣王使人吹竽，必三百人。南郭处士请为王吹竽，宣王说之，廪食以数百人。宣王死，湣王立，好一一听之，处士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