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摩擦.無以名狀
《摩擦·无以名状》夏宇自序 逆毛抚摸:《摩擦·无以名状》夏宇自序 《逆毛抚摸》 1 字是黄金、乳香和没药。字是肉桂。肉和桂。因为这两个音的奇异组合我甚至愿意喜欢它的气味。浴室里破裂的水管旁边水管工丢下的东西里有一个装什么的纸盒,我捡起来一个字一个字地读,因为是法文因为是使用说明书,两者我都对待如诗。「堵漏、重新接补。作用如金属。对冷是聋的」。我有点激动。对冷是聋的。那是一管胶用来修补金属裂缝。我快乐了三个小时对什么都是聋的。晚上的时候我知道原来我搞错了二个字 Sourd 和 Soude,焊接和聋。让我高兴一个下午的误会它的原义是:冷时焊接。这四个字不知道为什么在懂得当下也带着一种狂热趋于冷淡的味道,像布可夫斯基的短篇小说名字:一种普通的疯狂。当天夜里猫咪爬上我的膝头打呼噜,天气转凉了,气象报告每天都提醒你日照时数又缩短了一分钟。没有别的感觉就是怅惘,我以前不知道我这么容易为季节「怅惘」。 如果你知道什么叫做地中海式的夏天,天空那种暴龙似的蓝,阳光像一支编制庞大的爵士乐队时不时就有整排六个小喇叭手站起来齐声朝空演奏,那音拉到最高心就像一面干净的大玻璃等着要碎。读李贺「羲和敲日玻璃声」,我知遇找不是第一个人用玻璃形容日照。但他没有说心会碎。 夏天差不多都是用来浪费的,夏天除了用来浪费简直不知还有什么别的用途。读读书、做做饭、游游泳,十点半天快黑时带狗散步,猫是绝不会理你的,牠天亮时回来眼睛贼亮,嘴巴里一只田鼠或一只鸟,胡须旁黏著蝶翼。夏天牠也不见得饿只是狩猎。夏天还有一种茴香酒是地中海岸绝对无所事事的酒,还有两个礼拜一次的密斯塔勒风,是那种猛烈乾爽绝对无所事事的风。卡里哥野地上开完了玛格丽特菊就是百里香,漫山遍野矮矮淡粉色的小花。混散完步回来毛里缠著野蒺藜带刺的果实,趾间是那种地中海美食的野香就叫做百里香。从土耳其到希腊到法国南部人们把番茄青椒红椒茄子胡瓜和在一起用蒜月桂叶百里香煨著煮烂,淋上橄榄油,冷食。 日照渐短人们回到屋里用饭从北欧来了大批年轻男人打工采葡萄不久我们就可以喝到新鲜的红酒薄久蕾。我看到院子里一株矮矮的橄榄树结了第一颗橄榄,阳台地上蜗牛爬过的痕迹,橡树开始掉叶子。经过栗子树下被栗子打中像牛顿就开始想一些事情,我知道因为是秋天。 2 因为是秋天我发现对我写过的诗我差不多都是不安的因为我没能把它们写成另一种样子。想想我原也可能不是我现在这样写着字的这个人只要同时寄出的两封信装错了信封一切因缘际会稍稍错失你就再也不知道你是谁的轮回转世。某躲闪、逃遁、遗忘,某嫌恶、某错愕、某转移、误导。某劫持。某离开正路。给某旅行者引错的方向。以为有些什么决定又要改变安静地站起来走动蹑足穿过所有房间。 如果我不是现在写着的自己可能就会走进另外一个房间看见另外一本打开的笔记和另一支拔开笔套的笔但看不见已经离开的那个人。 那个人并不爱你并没有让你把牙印留在膀子上我就坐下来假装是他正在写如果我不是现在的自己我就会正爱着你而且我又不是他在另外一个房间里假装着我。 想想这些没有机会成为另一些诗的诗。 某晦暗、潮湿与偏执。 3 每一个不小心起来的早晨都是陌生的。我的生命里面几乎没有早晨。有些离奇的早晨则是因为失眠而来——就是这样的一个早晨,大而模糊,无以名状,在记忆里又十分精确,我们称之为「偶然」的时刻。偶然是永远不可预料的裂缝,一切故事的支线被导入未知的盲点——一夜不睡,我演绎著偶然的各种必然机率觉得它超越现象和象限但当下则令人不知如何是好。我的手中有一本超级市场买来的自粘相本,用钢圈圈住 50 张 100 页上覆一层塑胶薄膜的硬纸板每一张都像画布。我瞄到不远处有一把剪刀,更远处是一本 37 cm × 42 cm 的大本诗集《腹语术》。四年前应着一个狂想设计出来的版本但随即因为太佔地方而令我十分厌烦。我有个深刻的感觉是诗绝对不应该佔地方。我把诗集打开拿起剪刀开始工作。 那些字一个个斗大,1.5cm × 1.5cm 。抽离地看每个字都像一个小小的森林枝桠交错柔条漏金。「令人错愕的语音的灌木丛」亨利米修说的。我剪下的第一行字是「那些忍耐许久」,我把相纸上的薄膜小心拉开把这个句子放进去。于是连著四天拼命工作发着高热一共贴了五十几页于是我发现我完成了三十首诗。那高热像拿到驾照第一次上路一下就加速到 160 觉得人生大道笔直发亮没有惊慌一路沉鱼落雁摧枯拉朽停下来以后完全不知道刚刚是怎么开的才意识到速度和害怕。 接下来的一个礼拜速度放慢了完成了七首,又接下来的一个月内更慢了,完成了八首。我发现整个过程里我是把自己当画家看待的。我站着工作,在一个简单地支架着的工作台上,剪下来的字和句子到处都是。我把字当颜色看待;有一天我想找一个介于哔叽色和卡其色中间的字我找到的是「堕落」,那天穿一件橄榄绿衬衫,堕落掉下来落在衣襬真是配极。 住在法国南部不能不理会印象派,绘画史上最初的光都在这里被发现。每一次路过普罗旺斯,塞尚的圣维克多山像「情人的情人那张脸历历在目」(木心语)。塞尚画静物——「那些水果充满了取舍决定」,这句话美极——画山,圣维克多山:「我可以在同一位置上画上数月,只要稍微往左或往右移一下身子便可」。 这些字充满了取舍决定像塞尚的水果。看见飘到院子里两个字「溼索」落在一只蜗牛背上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4 写诗的人最大的梦想不过就是把字当音符当颜色看待。让我抄一段里尔克论塞尚:「每个颜色自我集中,面对另一个颜色而意识到自己的存在;在每个颜色中形成不同层次的强度来溶解或者承受不同的别的颜色。除了这个颜色自我分泌的体系,还不能忘记反光的角色;局部的较弱的色调褪失,为了反映更强的色调。由于这诸种影响的或进或退,画面的内部激动、提升、收聚而永不静止下来……」(程抱一译文) 怎么样?我觉得足以抵抗罗兰巴特。巴特说:「阴影、皱褶、口袋和意识形态」他觉得没有一个字是无辜的。 5 发现一个字叫做 Palimpesect,一种羊皮纸可藉特殊药水重现隐匿的书写。波特莱尔用来隐喻记忆。女性主义说「但她的大拇指印浮现」。为了波特莱尔和罗兰巴特和种种什么什么主义的关系,我极想极想用一种建筑师用的透明绘图纸印这本诗集,想想那层层叠叠含沙射影指鹿为马的可能性——你可能在第一页第五行旁边就看见了第八页的第七行,想想别人又要说这是「互相指涉」——令人有点高兴。但为了塞尚的缘故(最终我可能把自己当油漆匠看待),为了一个几乎不可能的字「纯粹」(至今想像不出它的颜色),也为了有人说塞尚极可能是视觉残障故眼遇各色皆成异色,我决定用一种我们小时候画画用的绘图纸印,撕开时留下毛毛的边,用粉蜡笔上色,如果你从右边开始,你的小指侧面直到手肘处都会沾上颜色,这个颜色一路摩擦到左边,你迟早就会进入「野兽派」。 6 有几首,它们慢慢接近了一种雕塑而不是雕刻。有几首,它们是一些回声,是腹语的腹语(的腹语的腹语)。有些是对字本身的冥想。有些是某种瑜珈姿势的演练。一种食谱。一种时装表演。一种反抗。一种吞噬。一种再生。一种杀人见血。一种焚尸不灭迹。一种爱。一种恨。爱极生恨。恨极生爱。最后,它们是一种轮回说。这本诗集是上一本诗集的再生转世有共同的胎记。喝过冥河里的水前世种种烟消云散,但有一天你来到一个陌生的地方你觉得你曾经来过,刚认识一个人你仿佛早已认识过。你不知道怎么解释,是前世。 7 ●有时候剪下一组字,反面是另外一组,譬如「险险舔过」反面是「暗底欢愉」,想很久要用那一面。 ●有时候先浮现两个字「答应」,脑中的图案是一大匹布在阳光下被竹竿撑起,迎着风刮到树枝又掉下来。翻遍整本〈腹语术〉找不到答应两字这是不可思议的。 ●为了一些线条上的连接需要「其他」两字。但剪得七零八落的诗集里再找不到其他两字于是在安那其里找到其在错过他里找到他。 ●你有没有玩过捡红点? ●第一首〈耳鸣〉意思是「耳朵的手风琴地窖里有神秘共鸣」。 ●〈音乐〉做完发现变成一个故事,确有其人。 ●这样的两个句子「有人呼唤我的名字」和「遗失三颗纽扣」,一个绝大的诱惑是找一个「像」字把它们连在一起让它们「产生意义」。我必须承认意义是极端恐怖的诱惑。意象尤其是。最后我以我终究不是一个画画的来自圆其说,意思是,我实在无能抗拒这些诱惑。 ●这也是它们最后被当做一本诗集看待的原因,而不是一本画册。 ●但是最后我还是把「像」字拿掉了。 ●极容易完成类似这样的一首: 「肉体 到最后 比诗准确 难写」 但这绝不是我要的。 ●〈由1走向2〉完全是废物利用,都是些剪剩下的字,幸好找到题目「由1走向2」。结果旨意太清楚而完全失去了废物的美。有损失若此。 ●喜欢「玻璃」的音和字形和雨打在玻璃上。玻璃的前生是琉璃。在<插图>这首里把玻璃当副词用。不带修饰,没有情绪。 ●「犹豫」放大到百倍就是一条小兽。尔雅:犹豫,犹如麂善登木,此兽性多疑虑,常居山中,忽闻有声,即恐有人且来害之,每豫上树,久之无人,然后敢下,须臾又上,如此非一,故不决者称犹豫焉。 离骚:心犹豫而狐疑兮。 又,犬随人行,每豫在前,待人不得,又来迎候,故云犹豫也。 实在犹豫很久要不要用犹豫这两个字。久久瞪视觉得神魂颠倒有寒气自脚底升起。觉得它的毛色是有点黯淡的鼠绿色。 ●最长的一首〈把时钟拨慢一个小时〉我以为我找到了一些我要的声音,那么轻,那么干净,有几个动作但也几乎不算数。我觉得找完成了首「没有阴影与皱褶」的诗。用写是绝写不出来的。极低限的诗。 ●贴完〈以讹传讹〉直觉是最后一首了,但接着又贴了〈拥抱〉,完完全全地感官。我以为那是一首美丽的诗做为压卷。诗,这时候我有点懂了,它同时是一种流浪和一种归宿。 8 我不能不提到我虎斑纹的猫咪弟弟。牠最喜欢打盹的地方随着天气变凉变得离我愈来愈近,最后就乾脆横躺在我正忙着而乱成一堆的工作台上。牠趴在那堆字上用一种尽可能把自己拉长的姿势盘踞着打呼噜。我再怎么是一个诗人也绝不至于因为诗而牺牲猫的。在不影响牠的睡姿的情况下把那些字轻轻抽出来抽不出的也就算了。大半天过去牠睁开眼睛弓着背站了起来,有些字从牠的腹部掉出来:「从此不再出现」、「光滑发亮」、「压缩了」,好极了,神准,大力摸摸牠,逆着毛的,牠最不喜欢的那种。 也不能不提到我的狗牠到了法国以后改名叫做混,牠打呵欠打喷嚏抓痒惊天动地地抖身子在我灵感汹涌的时候用那种我永远无法拒绝的狗眼看着我要求散步。我当然也不会因为诗而牺牲狗的散步的,但散步回来对一些句子的颜色组合又有新的看法了。有好几首诗还真的是牠们完成的呢。 我要不要提到朝西的那扇窗子呢?窗外七棵橡树。每一次开窗就是一阵纸片飞舞。 我要不要再提一次这本超级市场买来的相本其实是黏度不够的很差的一种相本,每一首都贴得有点耳歪眼斜,再加上更差的我对直线的目测能力,如果你看到我的原稿,你会觉得这是一场十分破烂的时装表演,但是将计就计——那些字的移动、修改、遗落和贴补都找不到痕迹的,天衣无缝,虽然破烂。 9 「并置颜色对比定律」:一个纯净的色体使视网膜产生补光的现象。橙色有蓝色光环,红色有绿色光环,紫色有黄色光环。这些光轮的干扰意味每一个颜色都会改变其邻近的色彩。 我怎么老在印象派的色彩理论找到我痴恋文字的根据呢?尤其是「点描法」。 试读一段庄子: 孔子问于老聃曰:「今日宴闲,敢问至道」。老聃曰:「女斋戒,疏瀹而心,澡雪而精神,掊击而知!夫道,窅然难言哉!将为女言其崖略。夫昭昭生于冥冥,有伦生于无形,精神生于道,形本生于精,而万物以形相生,故九窍者胎生,八窍者卵生。其来无迹,其往无崖,无门无房,四达之皇皇也。」 「今日宴闲」四字满地树影,条纹和斑点中置一老旧土黄藤椅,那光是蓝灰镶点不着边际的漠漠的紫,带着烟黄色的光轮早早已经改变了三个字外「道」的色彩,「其来无迹,其往无崖」,黄点纷乱。道是离奇的滑坡。道是什么颜色?道是鹅肝色。 你觉得「低声说话」带着什么颜色的光环? 10 我的第三本诗集〈摩擦·无以名状〉。 我预设两类读者: ⒈读过<腹语术>的; ⒉没有读过〈腹语术>的。 但可能第一类读者乐趣会大一点,因为如果你可以不费力地指出〈摩擦·无以名状〉里的那个句子是出自〈腹语术〉的那一首诗,你就有机会参加某一秘密帮派所举办的秘密通讯猜谜得到一份神秘不详的礼物。 对第二类读者我只有一个建议是读完〈摩擦·无以名状〉回头读〈腹语术〉,把腹语术当做回声。 诗集名曰〈摩擦·无以名状〉以尽量让人记不住为原则,集中 45 首诗果然没有一首是我可以记住背得起来的,连题目也是。初冬,葡萄田里葡萄枝叶修剪净尽,远望像一大张乐谱填满没有起伏的低音,是最低限音乐。九月二十四日星期六开始工作那天,每日占星术说:「月亮在晚上 10 点 41 分由金牛座进入双子座,极佳的情势适于再磨光、刷新、修补、重新装满。」我知道字大概永远不可能变成颜色,也不会变成音符,也不会变成葡萄藤,这本诗集里的企图可能是失败的,但希望诗可以留下来。 这篇以占星术的预测做为结论的序被 dear R 认为「难得地清楚」关于创作动机和过程,我心里暗暗得意,但他接着说:「你知道就像有些抽象画册前面的序写得是绝对清楚,但序后面的画还是没有人清楚。」说得这么好的,我还是很高兴。 三月回到台北应「联合文学」邀请做专辑,我拿出了这些作品,45 首重新以别种字体打出来,干干净净,悦人也同时掩人耳目,我再三看不能不承认它们还是诗,我把整本原稿带给一些朋友看,他们都赞成印成诗集时尽量保留手工剪贴的质感(虽然这些 1.5cm × 1.5cm 的字都得照着开本缩版),那么即使诗可能是失败的,希望企图可以留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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