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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生我未生
彼其之子,美如玉。 他们是魏晋的风流,南朝的烟雨,北朝的碧血;他们也是唐宋的曲陌与春风,明清的深衢与秋月。 曹植、朱权,潘安、独孤信,苏轼、纳兰性德…… 他们或是声威显赫的将相王侯,或是姿容绝尘的倾城俊郎,或是独步当代的文苑领袖。他们的传奇故事,总会在某个黄昏的夜,氤氲 在古纸之上,弹唱出千年风雅。 回首间,风尘已改,青山已老。唯一颗悯心,与往事同行,与明月同在。 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在最好的年华里,我只愿做一回最真的痴客,为传奇男子们诵一回前世的因果。 ———————————————————————————————— 【序】 彼汾一曲,言采其。彼其之子,美如玉。美如玉,殊异乎公族。 ——《诗经•魏风》 不知道,黄昏在低湿的凹地上又逡巡了几次。 而后,依然不可逆挽地堕入一泽水域。 总以为,这一刻像极了人生。 这人生,是温温恭人的卫武公在猗猗竹深处,静坐的诗;这人生,是被远逐的宋玉在萧疏晚景里,悲啸的秋;这人生,是独舐伤痂的曹子建在澹澹江水外,痴望的愁;这人生,是回眸顾曲的周郎在漫浩黄尘下,未捷的憾。 凭栏处,目送黄昏雨收;酌酒时,醉倾薄暮云断。 我也遇见魏晋的风流,南朝的烟雨,北朝的碧血。 挟弹而出洛阳道,有人连手共萦,为那绿鬓方好的潘安抛掷欢悦的爱意;侨居而成江南客,坊间无不争睹,为那玉容憔悴的卫玠描摹惊艳的传奇;高卧而欲东山晚,谁曾去者有意,为那从容颐指的谢安写下时代的注脚;闻音而知绕梁时,多少三五之月,为那苦志求学的沈约照彻最后的画梁;打马而过风前路,依然思情难遣,为那轻衫侧帽的独孤郎倾落一城的恋慕;锐骑而往邙山途,至今犹有舞者,为那脱卸甲胄的兰陵王抛洒往日的风情。 想几回,人生老于缁尘;念几次,往怀愁在醉乡。 幽窗外,几孤风月,念去去。我尚多情,因那唐宋,还唱着曲陌春风;因那明清,还吟着深衢秋月。 那是王维吧——妙年洁白的少年,已是风姿都美,踌躇满志,微微笑中,眉间已映了逸爽意。 那是李白吧——赋凌相如的豪侠,已是欲渡黄河,坚冰塞川,醺醺然里,心上已画了盛唐貌。 那是苏东坡吧——白首忘机的智者,已是吟啸徐行,竹杖芒鞋,剪剪风中,眼前已淡了飞鸿影。 那是关汉卿吧——面敷粉墨的醉客,已是笑倒琼筵,恣意吹弹,痴痴念里,唇边已闲了相思情。 哦,我当然不会忘记,我在黄昏的渡口遇见的,最让我心跳怦然的男子。“生而神姿秀朗,白皙,美须髯,慧心天悟。始能言,自称大明奇士,好学博古,诸书无所不窥。” 我不是隐者,但仍想抚触,你囊中的云,你指间的音。真的,臞仙,我以为,人和人的相遇,从来便不会为时空所阻。 君知否?人生即便往来如梭,然缘分二字,只要淬了真心,便足以令时光羞怯,岁月赧颜。 万籁皆寂,是时候让自己迷溺在旧人旧事中,为那些男子们写点东西了。 唐伯虎,纳兰容若,仓央嘉措,李叔同,沈从文。 你,你,你们,都还好吗? 彼其之子,美如玉。这个人啊,美仪容,德如玉。 于是,我怕来不及,便向夕阳影里,倚马挥毫。可我不觉间又写得太多了呵,纵情犹未已,回马却黄昏。 我是那么用心,所以,每一次作别了他们的黄昏,便不免怅然若失。但我想,只要在那锦瑟年华里,我曾路过他们的曾经,这就已值得我用文字去思念,用心灵去感激。 宋有小女子“闲中效而不成”,遂写诗曰“二十遴骁勇,从军事北荒。流星飞玉弹,宝剑落秋霜”,而这也是我,追慕美男才子的一点绮念私心。 我只愿相遇,不欲点评。 或者说,相遇了,再离开。其实啊其实,谁都没有资格对别人盖棺论定,诸君所见,不过是抒情表意,自浇块垒而已。 星霜屡变,灯花占断。 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就让我在最好的年华里,做一回痴客,为已作远客的人,写尽心底的爱恋吧。 尘暖处,映花细马轻衫,却还是,容易两鬓萧萧。 不由叹,说到底——谁的今天不是过客,谁的将来又不是天地? ——————————————————————————————————— 【第一章在竹林深处,做一个安静的美男子——卫武公】 何地无修竹,唯斯君子名。 绿猗传盛德,仰止有余情。 ——(清)赵之屏《淇园竹翠》 不是因着风的吹拂,才有了竹的婆娑;不是因着竹的婆娑,才有了千年的追思。古往今来,没有哪一丝眷恋不包含着动人的故事。 清朝时,赵之屏在淇县做知县,捐资修建武公祠,并在淇园中咏物怀人,写下《淇园八景》组诗。 明嘉靖十年(1531年)的《淇县志》中记述竹子为淇县的特产之一,入清后也大抵如是。不妨想象一下,三百年前的赵之屏,在花木争妍的淇园里,与飒飒作响的竹林,有过怎样的对话。 由苍郁连陌的“淇园竹翠”而始,杖倚成吟的知县目之所见的是碧流映红的“斐亭莲芳”,是飘飘蔽空的“群峰敛碧”,是红肥遇春的“列柿流丹”,是瀑泻如流的“半岩风雨”,是晚岚蒸蔚的“曲径烟霞”,是珠走潺湲的“一壶映月”,是直入云峦的“双剑横秋”。 美哉! 钟灵毓秀的风光,前贤古圣的芳规,都汇成赵之屏随兴会句的雅意。他恋慕,为这猗猗入画的绿竹;他仰止,为那二千五百年前的安静男子…… 那个安静的男子便是卫国第十一任国君,姬姓,名和,生于公元前852年,卒于春秋初期。享年九十五岁,在位共五十五年。 瞻彼淇奥,绿竹猗猗。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瑟兮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 瞻彼淇奥,绿竹青青。 有匪君子,充耳琇莹,会弁如星。 瑟兮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 瞻彼淇奥,绿竹如箦。 有匪君子,如金如锡,如圭如璧。 宽兮绰兮,猗重较兮, 善戏谑兮,不为虐兮! ——《诗经•卫风•淇奥》 这是公元前758年,卫武公去世后,卫人感戴其高风大德所赋的称颂之作。《毛诗序》说:“《淇奥》,美武公之德也。有文章,又能听其规谏,以礼自防,故能入相于周,美而作是诗也。” 那段镌刻在记忆里的美好时光,风是轻悄的,轻悄而温柔。 国人眺见的,是一湾滢滢的淇水以及淇水旁绵亘不绝的葱茏绿竹。徐徐风起,风动竹梢,竹染风色,皎然可入画。 竹林深处的美男子有着过人的文采和旷达的心胸,如细切细磋的象牙,如精雕精磨的宝玉,让人观之忘俗。他本就端庄儒雅,光可鉴人的耳瑱与璀璨悦目的皮弁更将他衬得烨然若神人。最独特的还在于,这个青铜般精坚、玉器般庄严喜静的男子,有时也会有风趣的语言、幽默的谈吐,让人觉得与他交谈一番,便也算是未辜负一生的凡缘。 宝玉的美,是“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晓之花,鬓若刀裁,眉如墨画,面如桃瓣,目若秋波”,明艳夺人;萧峰的美,是“浓眉大眼,高鼻阔口,一张四方的国字脸,颇有风霜之色”,顾盼生威;而卫武公的美,是俊洒的面容,出尘的风仪,坚毅的个性,完美的德行,悦人的谈吐。 如果说,人世间有百媚千红,那么卫人独爱的便是他那一种风华。 孔子说:“不学诗,无以言。”后人读《诗经》,不能错过其中的《邶风》《鄘风》和《卫风》。三十九首诗歌,三十九段过往,无不记录着卫国的往事,倾吐着卫人的心声。 卫人是真诚的,他们会“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不是为了回报,而是为了以行动道出“永以为好”的誓言;卫人也是果决的,当他们发觉“及尔偕老,老使我怨”时,也舍得割舍“言笑晏晏”的曾经,开始新的生活。 卫人更是多情的,否则我们不会看见“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的庄姜,在《硕人》中熠熠生辉;也不会看见霁色漪漪,竹风盈盈,“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的君子,在《淇奥》里静坐成诗。 中国的园林,历来享有盛誉。淇河温湿的气候滋育了遍地的修竹,卫武公在已有的自然条件下,又在淇县西北修筑了淇园,栽种了更多的绿意。 据《中国造园史》称,华夏第一园应为淇园,比春秋时晋灵公的桃园,战国时宋国的漆园,都来得早,来得诗意。 毕竟,荒淫无道的晋灵公是在桃园里被赵穿袭杀的,那里沾染了血迹;而落魄的庄子则在漆园里,以一小吏的身份参悟着人生的深奥,那里寓居着落寞。 淇园则不同。 它浓缩了卫国的承平治世,婀娜了卫人的旷世风情,也衬托了卫君深入人心的静美风华。 歌功颂德的文章数之不尽,它们大多将君主捧作天上的神灵,谀辞里泛滥着媚好的音符。但我们的卫武公不是这样的,他很静,就像风里的竹,伫立在日月如惊丸的俗尘里,立在浮事飞尘的人境间,始终袅娜出一抹幽淡的绿意,沁人心脾。 很久之后,明人陈继儒说:“定云止水中,有鸢飞鱼跃的景象;风狂雨骤处,有波恬浪静的风光。”他是在说他向往的境界。而我看,这样超然旷世的境界,恰合了竹林深处的那位美男子。 不得不庆幸,随着《淇奥》的传扬,卫武公的美名没有被湮没于历史的尘嚣中,但我们没有必要刻意略去这一段历史——这位竹下的美男子,在一开始,是以并不光彩的手段登上历史舞台的。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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